馮驥才先生致答謝辭

受感動的答謝

——在“八十個春天·馮驥才與天津國際學術研討會”開幕式上的答謝辭

馮驥才

今天的活動讓我內心滿滿，滿滿的感動，滿滿的感想和感懷。寫作的人服從于他的感受，我想先談談今天的一些感受，并且用這些真切的感受作為答謝。

最先的兩個字就是“溫暖”。

溫暖來自我的學生們，我身邊的這些年輕的我所喜歡的才男才女們。老師對學生的愛是別的愛不能相比的，我一看到他們文字里的靈氣就特別高興。

溫暖還來自我們為之驕傲的、聞名全國的天津大學北洋合唱團。我們學院每有一個重要的活動，都請他們來，他們一來，我們的活動就有了歌聲的美妙的翅膀。今天合唱團送給我兩支歌，歌是為我做的，深情的歌，我用心聽了，用心記下來了，心中充滿感動。

我還很感動于天津人藝。由他們改編的話劇《俗世奇人》，今年夏天作為“老舍戲劇節”的開幕大戲在京首演，這是天津藝術界的一件重要的事兒，本來我應該去保利劇院出席，因為疫情沒法去成。但是他們對我一往情深，把戲搬到這兒來了，表演了其中一個片段，十分精彩。我邊看邊想，話劇跟小說的區別究竟在哪兒，不一樣才需要改編。于是從戲里看到了小說里沒有的東西。這樣東西頻頻給我啟發。我后悔我的小說寫早了，應該晚點寫，先有話劇后有小說，我的小說會更多些奇妙的東西。

當然，溫暖還來自天津大學。只要剛才大家聽了楊賢金書記的講話，就知道我在天大這些年為什么做了這么多的事了，而且這些事，說句實話，在全國都有挺大影響。比如非遺學科的設立。為什么能做到這一點？它自然離不開天大給我的支持。如果深究一下就會知道，支持不是輕易就能做到的，支持的后面是理解。精神上、思想上、理論上，只有他真正理解你要做什么、為什么，理解你做這件事情的必要性、重要性、深刻性，他的支持才是真正到位的強有力的支持，并使一件件事開花結果。所以說，理解是一種溫暖。

溫暖還來自我文藝界的朋友們。三十多位文藝界的好朋友們發來祝福的視頻。我跟他們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名流交往，他們都是我幾十年的老朋友。我認識王蒙的時候，我第一篇小說還沒發表。我認識王立平的時候，他的《紅樓夢》歌曲還沒有寫。那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吧，我們倆都40多歲，他是全國人大代表，我是全國政協委員。開會時，他經常穿著襯衫，戴著領帶，開著一輛舊車，從人大駐地開到政協駐地來找我聊天。他曾經打電話來，把他寫的《紅樓夢》歌曲唱給我，聽我的意見，當然他也向我炫耀他心中的得意。現在這部《紅樓夢》樂曲毫無疑問要和《紅樓夢》小說一樣留在歷史上了。比如我和韓美林，我跟他之間的故事夠寫一本書，內容足夠感人的一本書。我寫他的一本口述史《煉獄·天堂》的英文版下個月在倫敦出版。因為這些朋友是真心的，所以譚利華才知道此時80歲的馮驥才需要什么——需要博愛，需要一種博大的悲憫，需要力量，需要遼闊的視野，需要激情。所以他讓我再聽一次貝多芬的《第九交響曲》。今天，我仍然聽得熱血賁張、激情滿懷。這才是朋友。“俞伯牙摔琴謝知音”的故事不是說了嗎，朋友是超過知己和知彼的，最高境界的朋友是知音。

當然溫暖也來自我的家庭。80年來我做的很多事，在一般的家庭可能不那么容易去做。比如說我把自己的畫一批批賣掉換錢來支持民間文化遺產的搶救。一般人這樣做在家里能聽不到一句異議嗎？我從來沒有聽到過，不但沒聽到，我的妻子、我的孩子還支持我，幫助我。這也是一種溫暖。人的溫暖主要來自家庭和社會。對于我，溫暖是雙倍地來自社會和家庭，并一直延續到今天的會場上。

開幕式上學院師生贈送文化壽聯

天津大學北洋合唱團演唱兩首原創歌曲

天津人藝上演話劇《俗世奇人》片段

王蒙、韓美林、莫言、劉詩昆等三十多位文藝界老友發來祝福視頻

第二個詞就是“充實”，一種收獲的充實。

這個充實直接與今天發布的兩部新書有關。其中一部書就是十卷本的《馮驥才文化遺產保護文庫》，260萬字，大概得有一二十斤重，我現在這個歲數搬起來都有點吃力了。這部書里面沒有我的小說，都是文化遺產搶救的文字，里頭卻放著我20多年的光陰，而且是我人生中最好的長長的20多年的時光。前不久一個記者問我，如果你重新再來一次的話，你會不會把這20年時光還給這些在大江南北來回奔波、充滿艱辛又沒有錢的事兒？你是不是還會一腔情愿地做這種事？20年的時間你至少可以寫10到20部長篇小說吧。我說，你把我們中華民族多元燦爛的，同時又是在商業化、娛樂化的時代里受到各種威脅、漸漸消亡的文化，和我自己的個人作品放在一起，比較一下哪個更重要？你一定會認為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化更重要。那么，如果再給我20年，我仍然會把這些時光放進去。所以我欽佩學苑出版社有這樣的眼光，知道這部書的意義，知道這部書留下的不只是我個人，而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足跡，我們的思考，我們的先覺，我們的困難，我們的追求，我們的價值觀。所以他們幫助我出版了這部書，并趕在今天送給我。我深深感謝他們。

我還要特別欽佩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眼光。

剛才臧社長說我跟人文社幾代編輯有45年的交情，這些交情夠寫一本書。我曾寫了一本書叫做《凌汛：朝內大街166號》，記錄了1978年我在人文社的那些日子，記錄了過往的我和人文社，許多不能忘懷的人物，以及那個非凡時代的社會景象和文化景象。由于人文社與我這種深遠與密切的關系，他們比我更懂得我的文學、我的寫作。比如今天發布的《俗世奇人：手繪珍藏本》這部書，就是我一種獨特的寫作。由于我畫畫，寫作時隨時會把腦子里冒出的人物在手稿本里勾畫出來。這種即興畫出的人物有靈感，有快感，而且有助于我文學（文字）形象的完成。沒想到它漸漸形成了我的一種獨有的創作方式。沒想到，人文社看出這是一種非常獨特的寫作，一種很少被人采用的寫作，于是他們向我約稿，將我這些文稿畫稿，編輯出版，向讀者展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嶄新的文本、圖本、版本。它顯示出出版家的眼光和發現力，我很佩服他們。這部書也是人文社幫助我饋贈給讀者的一個特殊的禮物。

今天這樣兩部書同時拿出來，我感到多么充實呀！

《馮驥才文化遺產保護文庫》（十卷本）

《俗世奇人：手繪珍藏本》

內頁書影

第三個詞就是“深切”。

這兩個字與這兩天將舉辦的“馮驥才與天津”國際學術研討會密切相關。這里邊有一個“深切”的原因，是我的一生都在天津。我從未離開過天津，天津對于我絕非僅僅是出生地和居住地。天津給了我生命的一切，人生的一切；我不會只是使用它，做它的過客。幾十年里我為我的城市做了什么？比方寫作，我的4部長篇寫的都是天津，我100部中篇和短篇寫的也是天津，還有大量散文、隨筆、電視文學劇本。我的文化遺產保護從天津開始，我保護了天津很多的歷史建筑、歷史街區，無論是五大道民園體育場，老城中心的鼓樓十字街，還是估衣街，太多了。我帶著我的團隊，給天津眾多的非遺做檔案，給傳承人做口述史，把一件一件的非遺送到了國家名錄。

我一生中做過兩件比較長的工作。一個是在天津文聯，我干了26年。一個是在天大，應該說在天大已有20年了。我來這兩個地方都有一個特點，都是先蓋了一座樓，再進去干事。天津文聯的工作關系到一個城市文化的傳承、發展、提高。天津大學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所現代大學。能為這個城市的文化工作是幸福的。

我和天津的關系太深切，究竟怎樣深切？有一次我跟一些天津文化人在鼓樓那邊相聚，熱烘烘討論應該為天津做點什么。聊完天，有人拿來一個大宣紙本子讓我寫幾個字，我乘興寫了一首《沽上歌》，算不上詩，就是四句動情的話：“生我養我地，未了不了情，世上千般好，最美是天津。”

只要你熱愛自己的城市，不需要別人去告訴你怎么做，你自然想要為它做些什么。但這里邊有些有滋味、有意味的話題，比如一個知識分子跟自己土地的關系，還有跟土地、故土、故人、家園之間的一種情懷、生活、責任等等，我覺得這些東西是一個很大很深刻的話題。故而，在我生日之日，不希望簡單過一個80歲生日，穿著唐裝等著大伙兒都來拜壽。我希望這一天是一種研討，是一次思考，希望大家借我這個生日的平臺，思考一下我們每一個人和我們的城市的關系。想一想我們應該為它再做點什么。我想給參加研討的學者們以啟發，當然也很想學者們能給我以啟發。最好的思想都是被啟發出來的。

此次活動特將《沽上歌》印制成藏書票

1989年天津文聯大樓奠基

2005年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大樓落成

為搶救估衣街，走上街頭演講

連續十多年與《今晚報》合作出版“賀歲書”，并于大年初六在天津圖書大廈為市民簽售

最后想說，這兩天很多記者問我，馮驥才你80歲有什么特別的感受？我說，我80歲最大的感受就是沒有年齡感。我真是沒有年齡感，我不覺得自己80歲，我不知道我怎么會80歲。就跟剛才莫言說的一樣，大馮怎么一下子就80歲了？后來他一想他也快70歲了。時間過得太快。雖然我沒有年齡感，但是緊迫感已經有了。那么我現在最重的事，就是選擇我今后要做什么。有兩件事情我是必須要做的。一個就是繼續美的創造，無論是文學還是繪畫，因為這是我的天職，也是我的天性。我說過，保存葡萄最好的辦法是把葡萄釀成酒；保存時間最好的辦法是把時間變為永存的詩篇。還有一個就是遺產學的學理的研究。為了讓中華民族的文化能夠永久地、完好地保存下去，我們要替國家、替社會、替文化的本身想各種辦法。

我會努力，也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并像今天一樣支持我，理解我，給我以溫暖。

我80歲，你們都來了。但愿你們過80歲生日的時候，我還能參加。謝謝。

2022年11月5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