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想起了那個嫌疑人，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消瘦男人。

我記得我們見面時，他說得第一句話是：

“我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，今天晚上我終于可以睡個安穩覺了！”

他長出了一口氣，如釋重負的平靜面容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。

沒等我們問話，他喃喃自語：

“我罪有應得，一時沖動，害了三個家庭！”

嫌疑人和妻子是自由戀愛，他們在一次聚會中偶然相識。妻子家境一般，男人家庭略顯殷實，兩人的結合遭到了男人父母的強烈反對，男人很固執，執意和妻子結了婚。因此，當他們成家時，兩人沒有得到男方父母的祝福，也就沒有獲得男方父母應允的財產。一年后，女兒出生，兩人的生活更加拮據不堪。經商定后，妻子在家里帶孩子，男人外出打零工。但對于男人的婚姻，男人父母始終極力反對。一天晚上，男人又一次因婚姻之事和父母發生爭吵，他傷心之極，獨自在大街上游蕩。想想自己的艱辛，想想父母的不解，男人的心情壞到了極致。那天晚上，他一個人喝了很多酒，迷迷糊糊在深夜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游走。路途中，男人無意間撞到一個女人，女人把他攙扶到自己的住處醒酒。女人的關懷，讓男人備受感動，男人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。那天晚上，他與那個女人走在了一起。隨著交往的延續，男人深刻意識到他與女人的相處不是長久之計，畢竟兩人已皆有家室。而女人已深深迷戀上了男人。男人提出分手，女人開始時溫柔以待，后見男人意志堅決，女人逐漸由愛而恨，她赤裸地威脅男人，讓男人與妻子離婚，與她組建新的家庭，否則，就將兩人之事公之于眾，寧可與男人一同毀滅。終于，在一次激烈的沖突之后，男人以最極端的方式結束了他們那段本不該發生的婚外戀情……

女人被害后，她的女兒被親生父親帶走。

山林里寂靜無聲，我們走的還是來時的路。天依舊清朗，風依然柔和，滿山的槐樹林仍舊靜靜地聳立著。

男人離開女人住處后，先去了父母家。他讓父母端坐在椅子上，恭恭敬敬地給他們磕了三個頭，然后一言不發地走開了。在經過回家的集市上，男人給剛出生了幾個月的女兒買了一身精致的小棉衣，他知道，或許這一別他與這對母女將終生不再相見。到了家里，男人騙妻子說要到另一個城市打工，善良的妻子相信了他。此后，這個世界上再沒有這個男人的蹤跡。

男人隱姓埋名，去了一個偏遠的地區躲藏起來。自此，他每天夜里噩夢不斷，無論什么時候，只要看到警車，哪怕是遠遠地觀望，也足以讓他緊張地出虛汗，只要見到穿制服的人，無論身著何種制服，都會讓他驚恐不已，甚至對電視、電臺中與警察有關的欄目也畏懼抵觸。在異鄉的土地，男人學了一門手藝。幾年后，一段新的愛情悄然而至，一個女人走進了他的生活。女人給男人生了一個男孩。新生活的開始以及新生命的到來，卻沒有給這個男人帶來應有的喜悅。相反，在后來的日子里，男人每天都飽受著痛苦地煎熬，一方面，男人小心守護著眼前這個幸福的家，另一方面，又覺得這份幸福是那么縹緲不定，一只無形的法律之手無時無刻不在啄食著他敏感的神經。

男人開始了長達數年莫名其妙的頭痛。

我們跟隨男人走進他的家中時，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女人一臉驚愕地看著我們。男人讓女人收拾一些衣服，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跑過來問男人去哪兒，什么時候回來，因為男人曾經答應過他給他買一個變形金剛……出門一段距離后，男人蹲在地上抱頭痛哭，說對不起女人，對不起兒子。女人沒有文化，沒有工作，兒子尚年幼，隨著男人的離去，這個家注定要走向破滅，男人無法想象在他離開后，這對羸弱的母子如何面對此后艱難的生活……

窗外的世界一點點褪去色彩，我陷入到翻涌的思緒里。一幅幅場景在我面前浮現，被害人現場，男人跪拜父母的畫面，未滿周歲熟睡的嬰兒，眼神空洞迷惘的異鄉女人，一遍遍催問父親何時回來的男孩，破落院子里佝僂的身影，散發著陽光氣息的青春女孩……他們的面孔在我眼前循環涌現，映著明澈的藍天，伴著清涼的空氣，以及我內心揮之不去的愁云，統統都融入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春天里。

作者：未來路派出所民警 祝全勝